办公桌上放了一盆绿色植物，很普通的一盆绿植——四方形的玻璃器皿，说不清它应该叫盆还是瓶，或者都不是。它不是纯水培植物，里面有土，但时常被水淹没着，土里种着铜钱草，是一位曾经的老同事留给我的。

我喜爱铜钱草，爱它的草根，不需要精心养护也可以长得很好，随随便便可漫延出一大盆来。也爱铜钱草的青翠与亭亭玉立，那样子，像袖珍版的荷叶，可以置于案前，细细地观赏。

铜钱草虽草根，这些年却成了各种场所的标配，你若是将它置入不同的容器，它便给你不同的味道。宛若一位演员，赋予她不同的性格，便成就了不同的角色。

最常见的是一些怀旧的咖啡馆或是茶室，会将铜钱草放入旧石槽中，那石槽是旧时喂猪喂马的容器，如今却仿佛成了最有品味的花器，走文艺范路线的店家，不置一盆于门前店内，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文艺。

我的这盆绿植有些独特，独特之处不在于铜钱草，也不在于花器，而是盆中旁逸斜出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。它从盆的边缘伸出，又亭亭玉立于一尺之外，微微上扬着，与盆中的铜钱草遥相呼应，仿佛一个外出的人依依不舍留恋地回望。

这植物是和朋友去郊外时带回，不知道名字，它的叶子长得有点像薄荷，但没有薄荷的香气，或者它是另一种香草，因为撕开叶子，也会有淡淡的香气，只是那香气似有若无，无法分辨出是何种香草。我忽然想起了那“形色”软件，拍了照片识别，果然第一个选择便是薄荷，不是，再看第二个——水苏。我喜欢这名字。

细细观水苏的叶子，跟我的这株小植物真是很像，或者它就是水苏？一种药用价值很高的野生植物。水苏是傍水而生的，跟我将它插于湿润的水土中生长倒也相合，它是会开紫色小花的，如若有一天它开出紫色的小花来，我便可以确认它为水苏了。

植物也与人类似，不同的植物有不一样的人喜爱，名花珍草有人爱，草根的植物也从来不缺乏人的垂青与赞美，如季羡林之爱二月兰，叶圣陶之爱牵牛花，沈从文之爱虎耳草。

我总以为女人更喜爱花花草草，但将它们的美置于案头笔下的，却多是男性。常常想见，老年的季羡林独自漫步于燕园的水边林下，看“紫气直冲云霄”的二月兰。又依稀看见叶圣陶弯着腰在牵牛花的瓦盆中掺入磷酸骨粉，只为看那“相互纠缠的嫩条如蛇头一般仰起”，期待着“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”。

但这些仅是对花草的热爱，只有沈从文是将“真切的爱情”与翠翠的虎耳草缠绕在了一起。《边城》中虎耳草反复出现在翠翠的梦境中，她梦见自己上山崖摘虎耳草，心中对傩送的朦胧感情，渐渐清晰了起来。沈从文将虎耳草比作纯真的爱情，同时又隐约指向翠翠的质朴纯真、丰富与内敛。

在现实生活中，虎耳草是顽强的野草，正若沈从文对张兆和顽固的爱。我以为，在众多口口相传的民国爱情故事中，沈与张的恋情绝对算是最经典的爱情故事之一。沈从文的名气，除了他的才华，怕也有一部分因为他这持之以恒的师生恋吧。

从古至今，我以为师生恋多是美好的，但我想象的师生恋多以女学生暗恋男老师为主，因为女人爱男人，是有崇拜为前提的，像琼瑶的初恋《窗外》。但张兆和与沈从文却恰恰相反。沈从文爱上了他的学生张兆和，这份强烈的爱与他“乡下人”的性格似不相符，他却用他的情书与执着终于打动了本对他毫无感觉的张兆和。

除了那句经典的情话——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，看过许多次数的云，喝过许多种类的酒，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我更喜爱“爱情日记”般的《湘行书简》。新婚的幸福与甜蜜在离别的思念中亦苦亦甜。

关于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生活，人们有不同的看法，有人说他们幸福，有人说他们不幸福，还有着沈从文移情别恋的传闻。关于爱情，关于婚姻，我以为，除了当事人，没有人知道其中真正的感受，但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，应该是毋庸置疑的，当七十多岁的沈从文笑着哭着对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说：“这是三妹写给我的信”时，你怎能怀疑这几十年的爱情呢？

张兆和在沈从文去世后整理他的文稿时，曾说过她以前并不真正了解沈从文，她有些后悔没有早些了解沈从文，也许那样他们会更幸福。其实遗憾与追忆也是一种美，有一种爱在分别后的回忆中会愈加美好，我以为这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，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去的爱反而不如这样的爱情隽永。

花草就是普通的花草，它们的意义是人所赋予的。

我时常看着这盆普通又独特的绿色植物，看清晨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洒在光滑的铜钱草的叶子和略有些毛茸茸的水苏叶子上，在光影下，它们显得立体又透明。在这样的注视下，我常常变得恍惚起来，如若不将这水苏从乡间带回，它必是另一种命运，如若不是这水苏的加入，我会格外喜爱这盆铜钱草么？

汪曾褀曾写到：“沈先生家里有一盆虎耳草，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。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。这就是《边城》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，沈先生喜欢的草。”如今沈从文的墓旁种满了虎耳草，他们说它是一种谦卑的草，象征着沈从文谦卑又倔强的爱情。我却以为爱情中的谦卑才是最伟大的，看似最平常的东西有时候却有着最强大的力量。我深以为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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